星期二, 6月 01, 2010

逗點,五,外觀,以及氣味

在廚房工作兩個多月,上下班往返途中,常常非常自卑,甚至到無地自容地步。尤其有幾次收工後繞去百貨公司買東西,偶然瞧見鏡子裡的自己,就是「挖洞鑽進地底下」七字。

當然也不是完全被迫或沒選擇,不過畢竟潔癖壓倒一切。

被通知上班前一天,在電話裡頭問師傅要穿什麼,師傅說「盡量樸素」。

還記得第一天,我翻出了大概距今超過六、七年款式的牛仔褲,以及一件恐怕也有十年、表面都已略磨損的長袖運動棉T。

那時還沒意會過來師傅話語中真正的含意,純粹只是以為了盡可能融入那個還未知的團體,作為穿衣選擇的考量。

不過也不用多久,就明白了。

進廚房不到三十分鐘,我已經全身食物飛屑及一身麵粉雪白,「骯髒」地步,恐怕是之前「死上班族」兩個禮拜都不會有的程度。

初來乍到,也沒有圍裙,就這樣從頭到腳(幸好師傅有交代我戴棒球帽),撲天蓋地不斷麵粉悶頭悶臉周遭飛呀飛。那句話怎麼說來著?白雪紛紛何似,差可擬灑鹽空中,或因風紛飛柳絮。不過就鹽大顆了些,柳絮粗條了點。

在麵包廚房裡,不被麵粉撥灑一身,是不可能的。一開始還會閃躲,到後來根本整個腦袋習以為常完全不會認知麵粉是該讓頭歪一下的異物。據說麵包師傅的職業傷害之一就是佈滿麵粉的肺,這我倒不知道,反正我是從來沒被麵粉嗆到過。

麵粉成了寵物,你隨時就是抱著它啊怎麼躲躲去哪。一下就很習慣了。

烤盤油也是。現在有那種就像殺蟲劑一樣只是噴散出來的是油,防模子沾黏麵團用。第一次用時完全沒預料到,還因為初次特別小心噴灑頭貼著模子好近,「噗司」一聲細細噴灑出的油霧不僅佈滿周身空氣中,還對著模子反彈更大粒的回噴到臉上。「媽呀會長粉刺痘痘」,猛地用袖子擦臉,大概這麼個四、五次,知道不可能躲過有點自暴自棄意味也不躲了。

說老實話,那時長時間與耗體力的工作型態,以及混雜學習的興奮,每天又累又興奮,又興奮又累,除了麵團麵包還是麵包麵團,其他什麼也顧不到。而且其實廚房如戰場,大部分時間都是沒有停下來的,所以到最後有時流鼻水,也都是袖子趕快擦擦以不礙事不礙工作為第一考量,因此臉上掛了麵粉痕跡也完全不重要,不對,是根本不在意。

也所以,跟了超過三十年的潔癖通通虛弱地無條件投降(或者說勇敢地放棄其實也說得過去),本來我很在意住處髒亂不打緊但是不能有食物灑落,但是每天下班一身螞蟻蟑螂最愛啊。唯一守住底線,盡可能挑破爛衣服穿去上班。

儘管這麼有原則,走在路上,尤其下班時(上班因為太早了大部分人還在睡覺),看到路上的上班族,心裡第一次有這樣種類的好生羨慕,想說「唉呀我以前也是這樣每天漂漂亮亮上下班啊」。

因此很不喜歡在那種時候碰到熟人。除了視覺上一身破爛,還有味覺上一身,ㄜ,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個味兒。

食物渣渣,隨時間發酵腐敗的食物渣渣,威力是很強大的。大概兩、三個星期以後,洗衣精開始失去效力,上班穿的衣服,尤其站在第一線的圍裙,不論怎麼洗,不論洗幾遍,永遠是那股味道,麵粉與奶油混合,微微酸敗。

鞋子也是。為了不要在即便每天收工前都會灑過拖過的廚房地板滑倒摔死而買、據說是廚房與洗車廠工人最愛的特製工作鞋,鞋底防滑設計的溝槽,常常鞋底一朝上就看到夾塞白白黃黃麵團,洗越乾淨等於空出越多空間夾下一批新的。鞋子挺貴,正牌的兩、三千塊一雙。受傷之後大概一個多月,手終於恢復到可以刷洗鞋子,鞋子卻已被浸忍滿滿怪味,用力刷N遍都沒用,只得買竹碳壓在鞋底,用塑膠袋整個包了形成密閉空間,期待奇蹟出現竹碳會用力把味道吸乾淨。

也所以,本來我很排斥在廚房刷洗穿在身上的衣物,怕晚上有不樂見的小生物爬行。但是不超過一個月,這條防線也撤守。

每天下班,打掃完,確認該進該退的麵團沒擺錯,寫完每日製作數量回報,就按洗抹布程序,刷洗廚師服與圍裙:丟進什麼都可以丟進去洗的大鋼盆,倒入能讓自己感到心安份量的沙拉脫與漂白水,開水龍頭注入熱水。滿盆時,先用什麼都可以拿去夾的鐵夾,在盆裡將衣物喇邋,好好浸泡一番,再撈起,沖冷水洗淨。碰到比較頑強的渣渣,或沾到烤盤的黑咖啡色油屑,則拿什麼都拿來刷的刷子,使勁兒刷洗。

當然不可能如此白目,清洗自身衣物一定在所有工作結束後。身心畢竟有慣性,也當下恢復慢吞吞的速度。

通常所有師傅都已經下班離開。一個人在頓時安靜了的廚房,嗅著那陣子所能聞到最清潔的味道,漂白水混合沙拉脫與熱水的味道,默默清洗。

洗完,掛在烤箱把手上。

因為力氣小,雖然盡力了,但是從來衣物沒扭乾過,只能盡量平整掛著,滴滴落落,不間斷淌出水。

幸好烤箱烤了一天,即便完全切斷電源,光靠餘溫一個晚上也能烘乾衣物。

這樣第二天來,不論再怎樣疲累,眼睛如何充斥血絲,至少會有比較白以及比較沒有味道的衣物可以穿。

還有一事。

上戰場後大概第五天吧,一位另一分店的師傅來支援。濃眉大眼,所有人都警告,是個脾氣不好的凶神惡煞。

那天,工作結束,正拿下橡皮筋胡亂順理頭髮,眼前遞來一件濕漉漉的黑色圍裙,淡淡散發沙拉脫特有氣味。

「這....」一時還真傻住了,只顧發愣還沒回神反應不過來。

「我還有,這給你。」

師傅仍舊沒什麼表情。

一雙大眼透出的,是至今想起仍充滿感激,非常溫暖的溫柔。

不論後來如何又如何,這一刻我永遠記得,永遠記在所有事情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