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1月 29, 2012

食慾,生之慾

在所明白的淺薄知識中,食物成為自我身體與精神修煉工具,正岡子規恐怕是無可比擬第一人。從頑固意志力角度來看,即便日本現今形形色色令人瞠目結舌大胃王,怕也沒一人比得上。嵐山光三郎稱之為「自我攻擊的食慾」,我雖然不甘心,卻怎麼也想不到更好的描述詞。

身臥病床,為了活命,所展現的旺盛食慾。


「三餐、零食、服藥、更換骨疽患部繃帶之間,子規吃太多就吐,因為吃多而為腹痛所苦,擠出牙齦的膿瘡後繼續吃,排便量大如山......三隻鴨子,翌日午餐就烤來吃,一個人就吃下三隻,粥三碗,梨和葡萄合著吃,零食牛奶一杯,麵包,鹹煎餅,壽司,鮪魚生魚片,燉茄子,奈良漬醬菜,兩塊蘋果,甜湯」。這個那個,一一下肚,然後感嘆,

「三鴨皆食盡,秋意好寂涼。」

好個腹滿腸塞話寥涼。


「飽食地獄....明知道吃會導向地獄窒息,仍然以強韌精神力執著於吃.....聽見胃和喉嚨吶喊著『想吃』.....世人不會嘲弄追求知識而走向荒漠的人,卻訕笑一昧貪吃的人低俗。」

「直到開始考慮自殺,子規的食慾才開始減退。」

因為不 ‧ 想 ‧ 活 ‧ 了,才開始降低以食物攻擊自我。

光三郎以自己為例,說明正岡子規如何不合常理。

「就算是對吃的好奇心不輸給子規的我,害怕吃了會痛、吃了會不舒服的恐懼,依舊獲勝。把吃的快樂和痛苦放在天平上衡量,我寧可選擇從痛苦中解放。」

文章是好幾年前就讀過的,卻今個農曆年一小插曲,想起上述這番話,把書費事找出來翻看,特別有感觸。


雖然從小對吃特別有興趣與動力,不過因為貪吃而生病,成年後就不曾有過。直到上禮拜栽了跟頭。

難得一小時自由放風,雖然因為已經八、九分滿水線的胃而顯顢頇,仍舊興致盎然,東看西看。

路邊一間不起眼小店。

裡頭都是當地客,店裡賣的是餐後小食,卻每桌都點上少則兩、三盤,多至五、六疊。也是貪心好奇也禁不起激,怯怯生生,翻思覆想,勇敢地,聲音略微顫抖,向小姑娘店員點了三品項。心裡不住輕輕發著顫,很沒出息地給自己打氣說別怕,沒吃完不打緊,難得來,嚐嚐無妨。

不知該為自己的好眼光好運氣找到好店歡呼,還是該為在不適時碰到不適物感到悲傷。

一邊讚嘆送上桌的不起眼怎麼這麼美味,一方面天人交戰沒一刻停過。

即便腦袋越來越困惑,舌頭與味覺的判斷力還好端端。食物的確是好吃的;但同時,恐懼亦跟隨著,以湯匙一併一口口送入。

胃逐漸充漲;不安逐漸席捲。越來越滿,越來越高;越來越高,越來越滿。


論氣勢,記憶中是有的。這幾年跟人聚會,很少不被誇讚擁有不易看出的驚人實力。不過食量和酒量、或者跟彈鋼琴、運動一樣,久不練必定退步。近半年生活較不放縱,食量也跟著打折扣。大概過度沈醉回憶眾人驚嘆之聲,或者其實不過是只挑自己願意想起來的記,總之當時得意忘形,完全沒想到吃力減退這回事。

都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我卻比較像鳥而不像人。想吃的時候什麼都不是理由也什麼都是理由。即便中途經過一番折騰以致本來不到盤底見空程度,但總之最後就是所有食物都進到肚子裡了。

報應在將近二十四小時後出現。摀著肚子,按耐著非常想自暴自棄的心情,經過空隆空隆鐵軌柏油路,飛過幾萬呎高空,一路噁心,一路滾絞,只能摀著肚子強迫自己入睡分散思緒。



絕望到連絕望兩字都不敢想。

好不容易「平安」回到家,自然是直直接接,痛痛與快快。搭上旅程勞累,倒在床板一直不願醒,超過三十小時水也沒喝半滴。

平日極旺極火的食慾,在接下來稍微緩衝的兩天完全消失。每日不過一小碗清水煮白米鹽都沒擱,即便仍覺得美味,也心裡身體都直嚷著夠了夠了。

復原期數日,展現這輩子第一次出現的強大自我意志控制力:主動地、沒任何人要求與勉強地,所有食物,只吃一半就拿離嘴邊,狠心決心,朝放殘渣的碗裡丟下去,所謂破釜沈舟,跟好賭之人剁手指發毒誓有異曲同工之處。

也當下明白,自己終究不過是庸俗凡人,對生的慾念,結結實實壓倒口腹吃想。

唯一好處,在大放假一半處即遭逢變故,收假前所有教人減重去油的電視節目都可以當風涼話隨意看看。

光三郎曾為肥滿所惱,卻毫不吝惜,提供妙方。

「讀了正綱子規的《仰臥漫錄》,食慾即刻遏止,一個月瘦了八公斤,突然出現拒食症狀.....」

說不定對很多人而言,這是全篇文章最有價值的地方。